情緒共振與時空錯位:評《陳壽·三國志》舞劇中的敘事策略
“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彼拇ㄌ旄菟嚰瘓F以舞劇《陳壽·三國志》為筆,將這千年史訓淬入當代舞臺,為觀眾繪制出一幅跨越時空的歷史畫卷,重現了陳壽“著書立說”的風雨歷程,讓我們得以通過戲劇舞臺窺探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歲月,感受先輩們在鉤沉稽古時展現的不屈精神與頑強力量。
該劇以史學家陳壽的著書歷程為軸,聚焦其個體生命史,通過“別故鄉(xiāng)”“傾著”“苦著”“尾聲”四幕敘事與接近120分鐘的舞臺演繹,以權力干預下的歷史書寫、雙目失明后的秉燭疾書等情節(jié)內容層層遞進地揭示了歷史真相的脆弱性與書寫者的精神韌性。同時,演員精湛的舞美表演、振奮人心的音樂演奏,再輔以現代投影與實景道具相結合的視覺魔術,將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赤壁之戰(zhàn)等經典場景進行串聯,以陳壽的視角展現了史官在權力壓迫與他(陳壽)在真相堅守間的掙扎,將三國歷史的厚重與個體生命的掙扎融并成一幅流動的史詩畫卷。當觀眾沉浸于舞臺表演時,劇作也通過其在敘事策略上別出心裁的設計,讓人們在得以一窺歷史的同時,更能開啟“與陳壽靈魂對視、與三國深度交融”的詩意旅程。
該劇在敘事方面建構了獨特的雙重文本空間,一重為陳壽個人的史書撰寫歷程,采用線性敘事勾勒其從潛心傾注、苦著受挫到最終完成《三國志》的螺旋上升過程。另一重則是以逆向時序展開三國歷史圖景,由蜀漢衰落轉折點的街亭之戰(zhàn)(228年)倒至三國鼎立之勢初步形成的赤壁之戰(zhàn)(208年)。這種“鏡像”敘事策略形成了歷史與現實的雙向互動,導演通過突破線性時空的桎梏,將敘事重心錨定在歷史編纂者陳壽的精神領域,在現實困境與歷史回溯的交織中,展開對歷史記憶的考古。
一、歷史記錄的創(chuàng)傷性回溯
街亭之戰(zhàn)是三國時期蜀漢丞相諸葛亮于公元228年發(fā)動的第一次北伐中的關鍵戰(zhàn)役,同時也是蜀漢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其失敗直接導致北伐功虧一簣,并對蜀漢后續(xù)戰(zhàn)略格局產生了深遠影響;而赤壁之戰(zhàn)作為歷史上以弱勝強的經典范式,此戰(zhàn)不僅改變了東漢末年的政治格局,成為三國鼎立局面形成的起點,更直接奠定了蜀漢政權的生存基礎,兩場戰(zhàn)役形成了“興衰互鑒”的強烈對比。陳壽在《三國志》的編纂過程中,面對這兩場戰(zhàn)役造成的歷史局勢變化,以及蜀漢覆滅的既定結局,其歷史書寫必然浸透著強烈的悲愴底色。在該劇的敘事建構中,將街亭之戰(zhàn)進行前置,這種演出編排方式實際上是以倒敘的手法映射了陳壽在撰寫史書時的后見之痛——“當歷史書寫者已知其終局,所有前史都將被覆上一層宿命論的陰影。”舞臺上,街亭將士以僵硬的肢體橫豎定格在拒馬上,后諸葛亮與諸將士又如骨牌般傾倒、堆疊在一起,與后續(xù)赤壁巨浪中蜀吳于戰(zhàn)艦上船帆搖曳的昂揚舞姿形成尖銳對照,揭示“暫時勝利的虛影”與“注定失敗的永恒”之間的辯證關系。
二、舞臺敘事的情緒協同
舞劇整體的敘事節(jié)奏實際上是在陳壽與劇中的歷史人物進行“情緒共舞”來推動完成的,其表演動作與敘事編排滲透著身份互文。街亭之戰(zhàn)中,諸葛亮斬馬謖的整體情緒基調,與陳壽“傾注”心血后上交史書卻受挫被貶離洛陽的情緒同步,使得歷史書寫者與被書寫對象的命運與情緒發(fā)生共振,從而為舞劇本身增添了更多的觀賞性。而在赤壁篇章里,舞臺空間的物理分割與時間線的錯位編排形成雙重張力,進一步強化情緒共振的沉浸感:陳壽與赤壁之戰(zhàn)演繹處于同一空間中,他坐在舞臺前景,即便身患眼疾卻仍奮筆疾書;中景部分多媒體幕布呈現出海浪效果,再輔以煙幕,烘托出后景處眾將士揮舞旗幟、船帆舞動的宏大場景。此時的劇情發(fā)展來到了陳壽“苦著”時的尾聲,史書即將完成,得以“重見天日”,這時的赤壁之戰(zhàn)大勝則為陳壽著書的完成作了情緒上的鋪墊,以達到結尾情緒升華的戲劇效果。時間線錯位的刻意編排,一方面是需要達到整體的情緒一致,因為本劇的名稱為《陳壽·三國志》,敘事的重心自然落在陳壽的執(zhí)筆著書歷程上,主線以陳壽的情緒的逐漸升溫為基礎的,故街亭在前,赤壁在后;另一方面,街亭與赤壁的演繹也為陳壽的精神困境提供情感容器——他并非在單純地記錄歷史,而是在與歷史亡靈進行跨時空對話。當赤壁的烈焰巨浪最終吞噬街亭散落的殘羽,舞臺形成“浴火涅槃”的視覺隱喻,昭示著“陳壽與史書”的新生,歷史真相也終在光芒處顯影。
三、傳統英雄史詩敘事的解構
舞劇對歷史情節(jié)順序的顛覆,實際上是對傳統歷史書寫的解構——后者往往遵循“開端-鼎盛-衰落”的線性邏輯。赤壁之戰(zhàn)作為三國敘事的輝煌篇章,往往被賦予英雄史詩的浪漫色彩,而街亭之敗則多被視為馬謖剛愎自用的注腳。該劇通過將街亭之敗前置,實則以“反高潮”策略消解勝利敘事的鑒賞慣性地位。當觀眾先目睹在街亭蜀漢的慘敗與“諸葛亮斬馬謖”的悲痛,后目睹赤壁大勝戰(zhàn)艦帆船耀武的雄姿,傳統歷史劇的權力結構便被徹底翻轉。
《陳壽·三國志》中兩條故事線的交錯表演與非線性的時空編排,恰如陳壽案頭斷裂又重續(xù)的琴弦,歷史的音符沒有在固定的琴柱上鳴奏,唯執(zhí)筆者的心跳能為它賦予節(jié)奏。舞劇以街亭之殤為序曲,恰是對《三國志》“不虛美,不隱惡”史觀的藝術呼應——當歷史褪去演義的話本光環(huán),那些被碾碎的塵埃,或許才是照亮永恒的真實星火。(作者系成都大學影視與動畫學院2024級戲劇與影視專業(yè)碩士研究生袁澤煜)